烟淡初晴

【原创】旧闻 章二 多情无情

重置版(^-^)V


约莫五年前,沈安之还能理直气壮地称自己为考槃谷中人。


山间晨雾极重,却有熹微日光自云中落下,替这雾镀上一层淡淡金色。山林间大半鸟雀南飞未归,较之夏日便少却许多啁啾声,愈发显得静谧。


脚步声窸窸窣窣地传来,时断时续,显是其主人并不忙着要赶路。好容易现了身,却是个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女。她身穿月白小夹袄,腰间系着牙白棉布裙,柳叶眉下杏眸弯弯,闪出几分促狭笑意来。也不见她如何动作,只一扬手,纷纷扬扬的迎春花儿便落入瀑布下的溪流中,将溪水染上几分春色。


“刷”一声,瀑布下忽地便跃出条人影来直落到岸上,抱怨着:“师姐,你又作弄我。”


这两人正是谢蕙卿同沈安之。沈安之因潜于水下练功夫,虽未赤身裸体,却也是一身短打,眉眼间透着活泼跳脱。此时他正忙着甩去头上身上沾的黄花儿,又以内劲蒸干身上水珠,便听身旁谢蕙卿笑吟吟道:“我若不这么叫,要请动你可不是容易的事。瀑布下练内功确是个长进的好法子,可也瞧一瞧时辰——师兄方才打外头回来,我怎记得有人念了许久了?”


少年眼睛一亮,他同门三人,只做师兄的穆修然父母尚在,不时要返家探望,回来时往往便会带些时鲜玩意儿。且他虽面儿上严肃,心里却体贴。谢蕙卿不喜热闹,他便带些精巧的柳条儿篮子竹香盒;沈安之活泼好动,得的便是泥人儿木剑。东西虽小,一来心意难得,二来于这山里终究稀罕,也无怪沈安之一听师兄回来便欢喜了。


考槃谷说是门派,也不过涵真子一人带着三个徒弟,山间搭了几间木屋便算是居所。老头儿年轻时于剑术暗器两道皆是一时俊彦,隐居缘由却从不愿同弟子们提起,若是躲不过,便胡搅蛮缠地应付:左右他是长辈,三个小的也不能拿他如何。


推开正房木门,便见一青衫男子背着二人立在正中。他听得门响回过头来,唇角勾起一点极细微的柔和笑容,颔首道:“回来了。”


谢蕙卿笑道:“师兄可叫咱们好等,十日前得了书信说不日即返,今儿才到谷里,可是路上瞧见了谁家小娘子落难,行侠仗义又得人以身相许不成?”


这男子正是穆修然。他生来一副冷峻面孔,初见之人多半觉得他难以相处。偏生这一双师弟妹打小同他一道长大,知他待亲近之人最是心软,便再说不上一个怕字。他听了谢蕙卿这打趣也不见恼,只眼中多了几许无奈,淡淡道:“路上不大安生。”


沈安之闻言咦了声,好奇道:“师兄这功夫,寻常毛贼不是对手,对方是甚么人?能叫你耽搁行程?”


“净天教。”穆修然双眉皱起,似不愿多说,“无甚要紧。”


他将捎回的信递与谢蕙卿,沈安之见状抱臂道:“不过差着一岁,师姐便能三番两次地出门,偏我就要被关着练功夫。师兄,老头儿……”


他在穆修然冷峻眼神儿下乖乖改口:“师父都点了头,为甚你还不许我出门瞧瞧?”


“若有蕙卿一半细心妥帖,我早便放了你出门。”穆修然摇头,“同功夫无干,你性子跳脱,单独出门,师父难以放心。”


沈安之待要反驳,忽听身旁谢蕙卿一声轻咦,又听她问:“师兄,你回来路上碰见阿宸——碰见衡山秦姑娘了么?”


穆修然颔首,见她皱了眉头,安慰道:“不必担忧,秦姑娘为护着她同门才挨那一剑。剑虽冲着她心口去,她身上却似有甚护身符,伤并不重。”


他话音未落,女孩儿已将信捏得略略发了皱,闻言只道:“是么……她无事就好。”


晚间饭毕仍不见涵真子踪影,沈安之嗤笑说老头儿怕不是又去找哪家娃娃斗蟋蟀了,被穆修然严厉一瞪后自觉闭了嘴。谢蕙卿自将碗筷收拾并留了一人份饭菜,听得师兄说去寻师父也不过略略点头,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。


沈安之虽粗枝大叶,却知她甚少这般寡言。眼见她身旁那烧水铁壶滚得直冒白烟,不由上前拿过扇子两下扇息了炉火,又拿粗瓷杯泡了茶,一副打算长谈的架势。


谢蕙卿见他如此,面上好容易浮现出一点笑影来。早春晚间透着凉意,她抱了茶杯在手里,半晌才道:“安之,你可还记得自个儿爹娘?”


这话换来对方诚实的摇头。少年打记事起便独个儿四处讨生活,若非涵真子,十有八九早没了这条小命。既没见过爹娘,也没甚么记认,除了一点骨血,剩下的全归在考槃谷。他原是心直口快之人,见状便问:“师姐记得?你今儿这模样,同你爹娘有关?”


白日里信纸上的娟秀字迹还在眼前晃动,谢蕙卿吐出一口气来,叹道:“也不算记得,只知他们给我留下一块玉佩,打小我贴身没离过。偏前儿与阿宸——便是衡山掌门之女,秦初宸秦姑娘——投了缘份,她将她娘的遗物赠我,虽未明说,也有七八分结拜之意,我不能亏她这样心意,便拿那玉佩回赠。可谁知,叫那净天教的贼人劈裂了。”


沈安之一怔,待要说话,又听谢蕙卿道:“师兄既说在心口,想她也是将我赠物珍之重之,替她挡了一灾我原也该欢喜。且如非意外,此生该是认不得爹娘了。可……”


若是还在,总有一线希望。


往日里她总是口角含笑,今儿难得地皱了眉头,只叫沈安之看得心里发堵,恨不得将那贼人千刀万剐。然而莫说是那一个教众,便是掀了整个净天教,却也不能将碎了的物事重拼起来了。


他皱眉想了又想,忽地灵光一闪,以拳击掌道:“是了,我是师父半道收养,师兄是同师父投了缘分正经拜师,你却是打小长在这儿,师父总该知你爹娘去处罢?”


他苦思冥想半日,只得了这么句话,谢蕙卿不由失笑:“你道我没问过?我来谷里时不过三四岁,师兄长我三岁,却也不过比我早入门数月罢了。只是师父从来不同我细说,只说我爹爹是他故交,再没有第二句话。”


少年张口结舌,谢蕙卿却似已回转心神,笑道:“不必想了,若是命里同他们没缘分,强求也求不来。嗳,师兄今儿那话你别恼,改明儿你我同他说说,至多不过咱们一道出门,哪里有为这一直将你拘着的道理。去外头历练历练,也许你就不招他念叨了。”


若是往日里,沈安之听了这话必要欢喜,可他瞧着谢蕙卿的笑脸,无端生出三分火气来:这人分明心里还在难过,为甚么偏要说这样的话?分明想要知道,为甚么师父不说便不再去问?


她是老头子眼里的乖徒儿,是师兄眼里稳重懂事的师妹,在自个儿这也是会照顾人的好师姐,可她想要甚么,想做甚么,自己永远摸不透、猜不得。


“若是有一日,我……我也不见了。”他突兀地冒出一句,“你是不是也会这样,说一句‘没缘分’就再不管了?”


谢蕙卿眉头一皱,薄怒道:“胡说甚么浑话,你是我师弟,是这考槃谷的三弟子,你不在这里,又会在哪里?”


想了想,她又补一句:“永远都是。”


若是有一日,我不再做师父的弟子,你又待如何?


这话是万万不能乱说的,沈安之想,赌气也不能说。


他也不知自己在闹甚么脾气,谢蕙卿样样妥帖,事事周到,在师父师兄眼里不知比自己叫人放心多少。然而若没有这些师徒同门的名分,她看师父师兄……看自己,和看一棵树一块石头有甚么区别?


那该是不同的,可他全然感觉不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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